我长大在农村,一个太行山西部不起眼的一个村庄,一圈圈黄土山坡稀稀落落的圈着这片土地,每当春秋风肆掠的时候,黄土携风声弥散开来,那片土地密集的拢着百余户房屋,房屋外有一片田野和白桦树林,与树林平行的还有一条河和一条贯穿东西的马路,河里无鱼,路上经常跑着运煤车,车子颠簸掉落下的煤炭被车轮深深压压轧成一条黑路,我也亲眼见证了白桦树是如何被煤尘日积月累裹成了黑桦树,在那里我无忧无虑的长大,直到求知若渴的年纪,村庄的贫乏便暴露出来了。那个信息闭塞、没有网络的年代,一个孩子对世界的好奇心,就像饕餮永无餍足之宁日。
于是我悄然地把目光转向父亲的藏书。
父亲并没有继承下爷爷的满腹经纶和声望,“书香门第”这个词在他这就断了篇,那个时代仿佛中了一个魔咒:很多教师教好了别人的孩子,自己的孩子却是一塌糊涂?我从小跟他言语不多,甚至是不说话,那时更多的是怕他、恨他。印象中,他令人称赞的一个是木匠手艺,还有一手的好字,即使这样我一样也没继承他的,父亲喜欢看书,他有一个藏书的木匣子,木匣子是他自己做的,长方形,栗黄色,上面有锁,匣子外面是他用毛笔画的韩滉《五牛图》,里面放满了书籍和稀奇古怪的玩意。小时候,我最可渴望的就是偷着钥匙去打开它。
他习惯于吃饭时看书,碗放面前,左手夹书,右手提筷,翘着二郎腿侧坐在椅子上,嘴里呲溜着面条细嚼慢咽着,仿佛这样才能吃尽滋味、看的懂道理,他经常翻看的一本书是《山海经》,这本书被他反复的读来读去,硬挺的书封后来变得就像祭祀占卜的甲骨碎裂纹爬满全身。关于书里面的内容,我只是偶尔瞟过几眼,被里面精美的插画所吸引:四个翅膀无头的胖子、长着九个人头的蛇、持斧盾的无头人,后来,我才知道四翅膀无头是帝江、蛇身九头是相柳、舞干戚的刑天,这在当时深深困扰着我,小时候,我很少去碰我父亲的东西,只有他出门时候,我才偷偷进屋拿起他的书看。
可以说,《山海经》是我第一次接触的课外书,也是第一本启蒙书,那时我9岁,凭借着仅有的词汇量和字典,我还是完整的读完了。”大荒之中,有山名曰北极柜。海水北注焉。有神九首,人面鸟身,句曰九凤”。“东海中有流波山,入海七千里。其上有兽,状如牛,苍身而无角,一足,出入水则必风雨,其光如日月,其声如雷,其名曰夔。”“青丘国在其北,其狐四足九尾。”这些句子当时都能背的下来,后来课堂上陆续学了《阿长与山海经》《夸父逐日》《精卫填海》,分外亲切。我暗下决心,了解知识并不只在课本里,课外有着更广阔的天地。
读完《山海经》,接着《封神榜》,《敌后武工队》都是连环画小人书,也是偷着我爸的书读的,之后,身边再无一本可以读的书,四年级时候,学校暑假提倡名著阅读,让每个人都能阅读一本课外书,还记得那天,我跟我堂哥拿着爷爷给的二十块去了县城里的唯一的新华书店,他买的《汤姆索亚历险记》,我买的《伊索寓言》,回家后,我两被我爷爷骂的狗血淋头,在爷爷的眼里,这些书都等于课外小说,课外小说等于不务正业,一无是处。
现在想起,那个时候除了课堂书,读一本课外书,不是躲着我爸就是我爷爷,可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,我涉猎极广,也积累了大量的阅读量,《西游记》《水浒》《推背图》等等,只要能拿到手,都会去试着读一下,再以后,年纪渐长,阅读日渐,现存的书籍无法满足我庞大的胃口了,我开始自己买书。高中定要从生活费中攒一部分钱去买书,这些书本,他们将智慧如同耳语一般告诉我,无孔不入地,渗入生命的每一个罅隙,像秋收的稻谷一样硕硕饱满。
后来写作,喜欢玩弄文字,华丽的辞藻、肤浅的论调、信手拈来的引用,再加上一手工整的钢笔字,作文满分、校园约稿、写各种情书诗词、这在当时使我校园混的风生水起,自己也沾沾自喜、恃才傲物,语文老师告诉我,用傲慢的眼光去写作,会陷入自我往返的境地,认识一个人,始于才华,却终于人品。她这么说,我自然不信,我依然天马心空却又不甘于原地踱步,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沉迷在小说人物关系中,无法调理、也无法走出,在虚构与现实的矛盾中,我深陷在瓶颈期,看周围的车流是异相,人群是众生皆苦,每当扶着楼梯总想着跳下去试一试。
那时,我还没意识到,比阅读更重要的,是爱和悲悯。直到偶然读到法国作家布鲁斯:“生活先于文学,就像干活得先有材料一样。山里没有丰富的大理石,世界上千姿百态的像也无从谈起。”那刻才真的觉得自己以前拥有的什么都不是,在文学的殿堂里,我没有丰富的阅历、没有长远的眼界,也没有对世界万物的悲悯心,我需要知识去沉淀,需要更多的人生磨砺,更需要谦卑的内心,去包容和接受一切人生百态。那一天,我再没写作,唯有阅读。
常在朋友圈看到这样的动态,“今年准备要读的书”,动态里阳光洒满桌上、一杯奶茶、一摞书分外励志,可一年下来有的书胶纸还没拆,我之前很反感别人在我面前说,自己读过哪些书,自己阅读量有多丰富,可我问他故事章节、人物关系,他一字也说不上来,走马观花的阅读,阅读量再大也是枉然。阅读,保持谦卑的内心,才能更好的沉淀自己。
上周跟我朋友去四川图书馆还书,朋友常说,读那么多书干嘛,读得多就会想得多,烦恼就多。这不能说没道理,就连苏轼也说“惟愿孩儿愚且鲁,无灾无难到公卿。”但我总觉得哪不对劲,读书多不应该成为自己不读书的借口,法国诗人勒内·夏尔说:“理解得越多就越痛苦,知道得越多就越撕裂,但他有着同痛苦相对称的清澈,与绝望相均衡的坚韧。”
八岁时,我梦想自己有一个图书馆,藏尽天下书;十八岁时,我想着自己有满屋子的书,读尽天下书;也许到二十八岁时,我不再奢求那么多,我只希望尽可能去理解读过的书就可以了,文学、地理、历史、哲学、艺术、还有摄影、科学,越发如此越觉得人生数十载光阴短暂,浩渺宇宙,万物遵循法则,自己又凭什么与众不同呢?这些年愈发觉得能真实地抵达这个世界的,能确切地抵达梦想的,不是不顾一切投入想象的狂热,而是务实的、谦卑的,甚至你自己都看不起的可怜的隐忍。
关于写作上,公众号看到很多朋友留言,其实我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,只求尽力而为,但阅读必须是一辈子所坚持的事,无论生命中会遭遇多少苦难和波折,日子在岁月的尘土和轰鸣声中如何沦陷,依然要谦卑、善良和保持一颗悲悯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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