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类学家的民族志写作,以及学术共同体内部共享的复杂概念和理论体系,如何才能在鲜活的事实基础上建立起来?用通俗的话说,在生活面前,一切言说仿佛都失去了意义。
任何有过民族志调查经验的人都会同意,所谓“训练有素的人类学家”恐怕是一厢情愿的幻想。事实上,大量田野工作者的举止类似孩童:他们行事相当鲁莽,对受访者提出各种稀奇古怪、令人直冒冷汗的问题;他们对当地复杂的社会规则一无所知,甚至缺乏基本的常识和礼貌;最重要的是,他们说话幼稚,只能蹦出简单的词汇,只要遇到稍复杂的表达方式就会卡壳。
然而,变成“哑巴”似乎是人类学家的宿命。为了深入了解当地的社会文化,研究者只能放弃他熟悉的语言,学习另外的表达方式,以努力贴近他所调查对象。这一过程通常漫长而痛苦。我至今记得一位纳人(摩梭)对我的评价。
当时我正在兴致勃勃地观察一场由达巴(当地巫师)所主持的仪式。得益于之前的调查经验,我的穿着打扮和当地青年并无二致,在行为方式上也努力模仿他们;我和主持仪式的达巴相当熟悉,甚至可以在某些仪式环节提供协助。只是我的纳语尚不流利,不能很好地跟人交流,只能保持沉默,专心记录,待一切完毕再请教细节。休息间隙,我和人攀谈起来,没聊上几句,一个小伙子就瞪大眼睛看着我,似乎难以置信:“你究竟是不是纳人?我看你样子、做事明明跟我们一样,怎么说起话来,像昨天刚出生的娃娃?”
有趣的是,纳人惯用的一句骂人话就是“哑巴”(zobai),通常带有戏谑的意味,如母亲无奈咒骂淘气捣乱的孩子,或朋友、亲戚之间相互开玩笑。在这里,“哑巴”形容人不善言辞、说话吞吞吐吐的样子,以及暗示某种智力上的缺陷。尽管我从未被纳人这样骂过(至少当面没有),但一直暗自觉得用在自己身上相当贴切。
在田野调查过程中,为避免胡说八道,我常常沉默寡言;面对访谈对象时,我嗫嗫喏喏,一次次重复无聊的问题;有时,我连如何回答最简单的问题都要想上半天。刚刚开始在纳人地区调查时,由于我忘了怎么礼貌地回绝,热情好客的主人曾经一口气给我盛了六个水煮鸡蛋,然后看着我吃完。因此,“哑巴”成了我常用的自嘲方式,往往能起到迅速活跃气氛的效果。
另一方面,在纳人的神话传说中,哑巴反而成了走运的代名词。达巴在仪式中讲述的部分故事就是以哑巴为主角,后者往往有令人意想不到的运气,例如见证精灵们留下的奇迹并因此获益。在这里,语言能力的丧失意外地转化为某种神秘的祝福,径直通往真理和幸福。这不得不令人感慨人类命运的复杂与多变。
英国著名诗人叶芝曾在《随时间而来的智慧》中说:“虽然枝条很多/根却只有一个/穿过我青春的所有说谎的日子/我在阳光下抖落我的枝叶和花朵/现在我可以枯萎而进入真理。”这是否也可看作是诗人对语言迷惑性的某种解读呢?
讽刺的是,“哑巴的诅咒”实际上构成了我后续研究的最大阻碍:如果调查过程中的话语实践被反复剥离、否定和高度混杂,研究者该如何选择和运用另一套看似客观和科学的语言体系,来呈现对这一过程的叙述与理解呢?
在更普遍的意义上,人类学家的民族志写作,以及学术共同体内部共享的复杂概念和理论体系,如何才能在鲜活的事实基础上建立起来?用通俗的话说,在生活面前,一切言说仿佛都失去了意义。我面对的或许是困扰过许多前辈学人的问题,即人类学家如何“失语”。纳人的“哑巴学”只是其中一个具体的例证。
(作者系人类学学者)
陈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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